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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篇 by truth)


她的世界裡只有一種顏色--黑。

沒錯,她看不見,有人叫她盲人,有人說她是視障者,當然,還有人叫她「瞎子」。

怎麼稱呼都不重要,反正,在她的世界裡面,永遠都是漫無邊際的漆黑。

從出生那一刻開始,她的世界便失去任何的顏色,除了黑。

心疼她的外婆,總輕摟著她,語氣既悲傷又感慨,『這是命啊,也只好認了啊。』

她感覺到外婆的悲傷,那幾乎跟自己的一樣濃,但她也清楚的明白,外婆所說的「命」,是她這輩子無法掙逃的定數。

但她不恨,早已不恨。

多年以來,早已習慣被命運左右著,她是上帝開的一個惡意的玩笑,而她早已學會不要去抗拒。

只要接受。

她早就習慣黑暗,雖然那總是令她沮喪和害怕,雖然,她的內心總是呼喊著要掙脫,掙脫那深沈的牢籠。

於是她學著去感受。用手,用心,用她身上所有可以感受的器官。

初春,她坐在公園裡,呼吸著帶有陽光氣味的空氣,聞著大地自然而充滿生氣的味道,嘴角帶著微笑,她開始想像著綠草的顏色,那對她有些難,畢竟,「綠」不是屬於她的顏色。

聽著周圍傳來的嘻笑聲,她想像他們的笑容,有著燦爛和明亮的喜悅,那是什麼樣子?

突然間,她原本輕鬆柔軟的身子變得僵直,身體敏感的發現其他人的接近,雖然她喜歡感受自然,但卻不喜歡和人有所靠近。

身體每一個器官都敏感了起來,她可以感覺到他在身邊坐下,移動手臂,蹺腳,再換腳,深呼吸,然後吐氣。他的每一個動作,讓她緊張不安,他是誰?不能離開一些嗎?輕微的衣腳接觸也使她難以忍受,忍不住,她想要起身------他卻拉住她。

『怎麼了?我打擾妳了嗎?』一個沈穩帶點沙啞的聲音。

她搖頭,驚恐的想甩掉那隻握住她手臂的手,慌亂中,她又聽見那個讓人心安的聲音,

『別怕,我沒有惡意。』

這樣一句話,讓她不再掙扎,衝動地,她伸出手,輕撫在他的臉上,輕輕的移動,眼、鼻、口....捕捉他的輪廓和表情,她笑了,應該是個好看的男人吧,她這樣想著。

她在他身上聞到陽光的味道,乾淨的,溫暖的包圍著她。

他任她的手在臉上游移,許久,才聽他輕嘆:『妳看不見啊....』

她為他語氣中的遺憾微笑,不知道多少次了,她聽見這樣的嘆息聲,而,她早已學會無動於衷,不理會內心那份刺痛。

他覆住她的手,溫柔的,珍惜的,她突然有些眩惑,感覺像是她每一次想像被陽光照射時的刺眼感覺。

她看見了,不敢置信地,在她黑暗的世界裡出現了一線曙光,那麼燦爛耀眼,每一次的想像,都比不上這樣的真實。

她看見了。在心中大聲的吶喊著,她流下喜悅的淚水。


(後篇 by Isveia)


她突然好想珍藏眼前的這道曙光。真的,好想。

這種感覺不同於以往,是那麼地輕柔蘊和,彷彿初春花開時三月的微風,給予大地母親般溫柔的呵護。

她頓時沈醉了。在原本屬於她的顏色,黑的當中,她找到了不同以往的光采。屬於一個人真正的光采。

真實的陽光,燦爛的夢想,都在一瞬間驅散了黑暗的陰霾。

『對不起,我並不是有意要搭訕的……』他陽光般的聲音在消失了片刻之後,再度在她的耳畔響起。

她微笑不語。剛才淌在她的臉頰上,代表著喜悅的淚水,已慢慢地在朝陽中蒸發。而她,也回復到原本平靜的自己。

她必須要有所保留,即使是在經過了感動的瞬間。

對於一個天生的視障者來說,那是最基本保護自己的方法。她不是不願意接受別人傳遞給她的溫暖,而是,在心底的深處有著一重自然的防壁,本能地檢視著外來的感覺,不論這種感覺,是好是壞。

所以,她縮回了她的手,用微笑來等待他下一步的行動。

他顯得有些訝異,在他給了她如此友善的表示之後。

不過,很快地,他就了解了她天生就俱有的,微妙的行為。因為他是來幫助她的,因此當然能夠知道她的想法模式。

也或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關係使然。

『可憐的孩子……這些年來一定吃了不少苦……』他在心中歉然地想著。

於是,在接下來的時間裡,他用低沈的聲音交織成風趣的言談,在她的世界裡,填充著屬於黑暗的部份。

她總是給他淺淺的微笑,即使她還是不明白在初春的早晨裡,這個極力向自己示好的男人,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以及,

他的意圖。

而等到她知道的時候,他也已經不能給她任何溫暖的回饋了。

她願意相信,這個讓她真正『看見』的男人,是上天要贈予她,在十九年來,只能在黑暗中生活的補償。

而他,就是她黑暗中的曙光。

黑暗的曙光。

所以,當他在滔滔不絕說了一個鐘頭,頗有倦意地對她說:

『妳等我一下,我去買個飲料。』時,她仍是淺淺地給了他一個微笑。

直到,直到她聽到了一聲尖銳的煞車聲之後。

因為隨著煞車聲而來的,是一陣物體碰撞的巨響。

她驀然心悸起來。

然後,笑容就凍結在初春微寒的冷風中。

沒來由地。



『阿萍啊……對不起,我沒有提早告訴妳……』外婆哽咽著,望著呆坐在醫院長椅上的她,有氣無力地說道。

『不,和您一點關係也沒有……』她直視著前方,漠然地回應著。

這是命,不可抗拒的命。她在心裡吶喊著。

『黑。』

『就是這個顏色。我命中注定的顏色。』

在公園裡,當她被外婆找到的時候,正是他因橫越馬路時被超速闖紅燈的砂石車攔腰撞上,在開刀房裡作最後掙扎的時刻。

她無法獲得第一手的資訊,因為她看不見。

除了遠方鬧烘烘的嘈雜聲之外,另一個讓她感覺到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的線索,是突如其來的心悸。

而現在,這樣的心悸也已經完全地停止了。

因為她,再也感受不到他所帶給她的光明。

再也感受不到了。

當他被醫生判定腦死的那一剎那,她也從外婆的嘴裡知道了他的身份。

她楞楞地在冰冷的長椅上不斷地覆誦著這個她從來也未曾對人喊過的名詞:

『爸爸。』

一旁的外婆早已泣不成聲。



他在她尚未出生,還在媽媽肚子裡的時候,拋棄了她和她的母親,遠走他鄉。他,只為了一個風塵女子,使得她,從小就沒有爸爸。

直到他懷著贖罪的心情,坐著夜車,回到故鄉想要找她的時候,憤恨不平的外婆只告訴他:

『是個女孩。要找她,自己到公園去。淺綠色的上衣,深藍牛仔褲。』

其他的,什麼都沒有說。包括她的眼睛。

所以,直到見到她為止,他還是不確定她是否就是他的女兒。

然後,帶著無限的愧疚和遺憾,離開了這個世界。



『爸爸。』

她沒有恨,因為早已不恨。

這個世界已經開了她一個玩笑,她不介意再多任何一個。
曙光……是只在清晨的時候才會出現的陽光。

不會長久。

『不會長久。即使是黑暗中的曙光。』

她再度流下了淚水。

『爸爸……我終於看得見了……因為你……』她無悔地低語著:

『還是回來了。即使你再也聽不見我的聲音……』

屬於她的,黑暗的曙光,

遠去。



(原文發表於 1999/02/03 貓咪樂園BBS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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