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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時間是西元2009年,7月。

以「藤崎徹」這個新的身份而重又出現在世界上的我,也已經風塵僕僕地過了兩個多月新生的生活。

自從在「希望」裡,以一個日本人的型態重新得回記憶之後,我就一再地試著用這個充滿陌生的名字與身體,繼續著我尚未走完的漫長旅程、尋找著我尚未放棄的任何一絲希望。

而希望…就只是希望罷了。多少個夜深的日子,我獨自一人佇立在這完全孤落、淒涼的土地上,抬頭仰視著漆黑得可怕的夜幕,祈禱著,希望它能傳遞任何我所認識的人的消息給我—縱使知道是徒勞無功,我也還是這麼癡癡地仰望著、追尋著—

因為那種孑然一身的感覺,實在是太真實、而哀痛了。

我,不得不這麼做啊…

那…「希望」?我回過頭去,冷冷地就著燭光,看著一堆用廢鐵和斷木所拼湊而成的居所。簡陋的地方,充滿了生鐵鏽蝕的痕跡與味道;我每每都嘆了口氣,哀傷著這「希望」與「庭前」,所擁有的共同命運與記憶。

而每一次都一樣,在無限的灰暗中,我總有一股深深的絕望感產生。陽光在哪裡?我,看不見屬於明天應有的任何希望。

至於悲哀的淚,也早已經流乾了。


「希望」是遠東區的第一收容所。據說原本是舊世紀時,未沈日本國土的所在地。在經過了末劫之後地板移轉、地表大變動的結果,現在已漂流到舊世紀時的南西伯利亞附近;而原來的中國大陸板塊以及印度板塊幾經遷移,甚至逼近了世紀末時的北極。現在,它們都已成為一塊塊渺無人煙的死亡區域!

物換,星也移了。雖然不怎麼相信,但事實就是如此。科學的真實存在與驗證,在此時已形同廢物一樣。

這些,都是真一在接受了我藤崎徹、吳凡曦的雙重身份之後告訴我的。

說起來真一也算是末劫發生時,殘存的幸運兒之一。突發奇想的晨泳讓他在大量塵爆的情形下,靠著他那天賦異柄、超強的憋氣術,幸運而又奇蹟似地逃過一劫。

「也許上天還是眷顧著我的吧?」

真一有次在完全漆黑、連就著蠟燭的微光睜大眼睛,也都幾乎看不清對方容貌的夜裡,對我說:

「你知道嗎?阿徹,那天晚上也是像現在這般伸手都不見五指。我癱在一大塊岸礁上,一動也不動的;聽著四周規律而又單調的海潮聲,心想著我可能已經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了。要不然為什麼我其他的聲音都聽不見,就只能聽到孤單的海潮聲在哀鳴呢?」

雖然已經知道了我原本的身份是吳凡曦,但真一改不了口,還是阿徹長、阿徹短地叫著我。

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呢?也不用想太多了。我在心底淒然地笑著。

「呃,是的…」而乍聽到「潮」這個字,在瞬間我腦海裡一片空白,什麼話都接不下去。只能「是的、是的」地回答真一;然後,是一段很長時間的沈默。

我想起了很多事。當然,其中也包括了思潮。其他的親人,像是父母親、兄弟姊妹,甚至於同學好友的影像,卻都逐漸地模糊起來。

只有一個似遠忽近、看似淡藍色的身影,在我暗沈的記憶中起伏搖蕩著。我,竟然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影像出現。

不知道為什麼。我把頭埋進了雙臂之中。四周圍的空氣,好像越來越冰冷了。

「徹…你一定有心事。」真一的感覺極為敏銳:「…可以告訴我嗎?」

在停頓了好久好久之後,真一才在幾乎漆黑的環境中望著我,緩緩地問道。

「我…」

在黑暗中,這種痛苦孤單的感覺更甚;我不禁全身顫抖起來。「是關於一個女孩的故事…」我也慢慢地回答著,極力想拋開那種孤單而又害怕的不舒服感。

「……」真一也不緊追著問,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等著我繼續說下去。

我隔了許久,才勉強抓住了一些過去的回憶。真的只剩下了關於思潮的部份了。其他的記憶,都彷彿飄散在風中似地,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那個故事,是從一條淡藍色的手帕開始的…」我把在記憶中的思潮,盡量完整地描述給真一聽。

這次的談話,讓我和思潮的因緣相遇,重新在回憶裡鮮明起來。同時,這也是在末劫之後,我第一次把我們的故事,說給別人聽。
因為,也只有這個故事可以說了。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說了多久。天色,永遠都是那麼晦暗難明,分不清什麼時間的;只知道當我終於說到我在庭前,被一塊大斷木擊中頭部的時候,真一已經伏在我的腳邊,沈沈地睡著了。


(#19)

看著已經睡著了的真一,我並沒有停止繼續說我的故事。因為,那
也是一段講給自己聽的過去…一段還沒淡忘的過去。

我喃喃自語著,抬頭仰望那一片已不再發亮的天空。只剩下一絲灰濛陰暗的天空。

絕望的天空。

也許不會再改變的天空。


在那個寂寞的夏天裡,我和真一重新找了些碎木,以及廢鐵斷鋼,一起把已經快要傾圮的「希望」給修復起來。根據真一的說法,「希望」早在四年前就只剩下他和「藤崎徹」兩個年輕人還活著了;其餘在末劫時倖免於難的人,不管是老人或小孩,都因為承受不了高壓輻射的侵襲而相繼去世。

在當時,放眼所及的地方,唯一還有生命跡象的動物,就只剩下他們,和那生命力絕高的蟑螂而已。

「真是不可思議吶。我們竟然和我小時候最討厭的傢伙一起活下來了。」真一苦笑地說。

我聽著真一侃侃地述說著,深藏於心底的一股莫名哀痛感不禁又升了起來。

何嘗不是如此呢?真一的模樣看起來還很年輕,大概二十歲左右的樣子;而我所佔用的軀體「藤崎徹」,也差不多是這個年紀。意思就是說,當末劫發生的時候,他們都還只是個十歲大的孩子!

我想著想著,不免難過地搖了搖頭。這世界不但黑暗,而且更是殘酷啊。我不知道他們兩人是怎麼相遇的,但是以兩個還在發育中的孩子來說,能一起熬過這樣黑暗無光、漫長的十年,真的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我回過頭去,看著身體還算是健康的真一,深深地再嘆了一口氣。

也只能嘆氣啊。除此之外,我已經想不出其他還有什麼方法可以施行,可以用來抒解心中的鬱悶了。

都是無奈啊。

真一有時看出我心事重重的樣子,就會不斷關心地安慰著我:

「阿徹…嗯,吳先生,現在說什麼都是沒用的不是嗎?我們只要想盡辦法活下去就可以了…嗯,別想太多了…」

「能活著,就值得是一件快樂的事啊!」

只要活下去就可以了。「是啊,只要活下去就可以了。」我還能說什麼呢?

這個可憐的孩子…還真是勇敢啊。我想。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陽光會重新出現在他的臉上吧?人類雖然落魄至於此,但天性的樂觀還是依然存在著的。尤其是全身充滿著希望與活力的日本人。已經過了太久只有一個人生活的我,也稍稍地感染到這種帶有陽光氣息的快樂,與希望了。

也難怪這個收容所被稱作「希望」啊!只要有希望,人類就能帶著贖罪的心情,去尋找另一個寬容的世界的吧。

在把「希望」整理得差不多之後,我和真一也變得更加地熟稔了。

我們把自己腦海裡所還依稀記得的事,和對方相互交換。我的感覺,已經幾乎痲痺了;而沈淪的哀痛,也早就凍結在遙遠的過去之中,不再有任何的改變。

有一次我問起他和「藤崎徹」相遇的經過。真一並沒有回憶多久,在一陣敲著額頭的思考之後,淡淡地告訴我:

「我們只是同在末世紀的毀滅裡,兩個靠著奇蹟,所遺留下來的人類罷了。至於相遇…則是另外一種幸運的偶然。」

「…其實並沒有什麼可以說的。」真一的口氣充滿著滄桑:「總之就是在某一天,我碰到了他,藤崎徹。之後來到了『希望』,安頓下來,跟著其他當時還活著的朋友同胞們,一起過著等待無數明天的日子。」

「嗯…等待無數明天的日子。」我重複著他最後的一句話。我和真一之前的遭遇,還真是出奇的像啊。倖存、找尋、暫落、等待。唯一不同的是,在這一連串的過程中,他還有「藤崎徹」與他為伴,相依共存;而我,在「庭前」的李老師過世之後,就只能落寞孤單地,過著很長一段時間的獨居生活。

我竟然就這麼地過過來了。有時想想,自己也是很不簡單的啊!畢竟現在的情況,並不是身體強壯的人就能多活過一秒鐘—

而是在不斷地與命運掙扎搏鬥之後,沒有被幸運之神所遺棄的個體,才能繼續悲然地苟存於這個世界之上—

這是何等殘酷的命運?我已經不敢再去想了。之後我也不再跟真一提起任何有關於過去人們的事了—因為說的再多、回憶的再多,也都只是徒然而已。

「希望」裡有個跟在「庭前」時一模一樣的液晶時鐘。也是因為有了這個時鐘,我和真一才能了解到現在的日子,是過的有多麼地淒苦漫長。所謂的等待,就只像是漫長無終點的黑夜般,廣闊無邊。

而通往未來幸福的希望之路,則依舊是遙遙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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