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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講這些話的時候語氣一樣是冰冰冷冷的。

她並不是不多話。只是在她的話語中不知怎地都會帶著冷然的氣氛—那是很難形容的一種感覺。並非是刻意製造出來的結果,但別人往往就會和她講不下去。即使在一般人的眼裡她是一個十分標緻的美女,但人們總無法容忍她那近乎自傲的說話方式—

「是噢。」我說。只有我還可以跟她交談。在某個點上我發現她和我有類似的地方。心的內斂與對世界的不平。但她的思考範疇卻比我的更為封閉更為狹窄,簡直就像只能滿足她一個人卑微願望似地狹窄。有時看著她就不免會可憐起她來。

但這些或許都只是我的想像罷了。說不定她不是這麼覺得的。或許她覺得除了自己之外這世界才是可憐而狹窄的—


不過這程度這想像都只有她自己才能知道。


「只有我的旋律才能寫出我的真意。我的人生。」律旋說。「我的名字之於我的天賦,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雖然少了一部份。」她有次在放學後的校刊社裡和我聊天,這樣說道。「就像一年前我問你的那個問題一樣。但這曲子無疑是這世上最棒的。無庸置疑。」

我點頭。雖然她還是沒說出來究竟是少了哪一部份。但她真的在音樂上特別的出類拔萃,得過大大小小關於音樂的獎。這一點,我是後來才知道的。

「既然妳有音樂奇才,那為什麼要加入校刊社呢?」我問她。

「沒有為什麼。」她不改冰霜本色。「就是想加入。不一定對音樂特別敏感就一定要加入音樂性社團吶。」

「對別人來說,我算是進步了的。之前我任何一個社團都不會想加入哪。你不覺得很有進步了嗎?」

「好像是噢。」我想了想,換了個話題。「不過在妳的曲子裡,到底是少了哪個部分?」

「學長。」她看著我。澄澈的眼睛簡直像是會發光似地閃著凝藍的光芒。


「我知道你聽得出來的。未來。」


「這一曲未竟的旋律,直到我生命結束的那一天,才能補完。我非常清楚的。在這之前,它雖然動人,但就是有缺陷。而那少了的某部分,必須要有人來幫我完成才行。」

「換個角度來看。簡直就跟我現在的人生一模一樣吶。」

「學長。」她再一次叫著我。「如果有機會,你會幫我完成這首有我『自己』的,最棒的旋律嗎?」

「當然。」我誠懇地說。她看得起我,這一點我已經是非常感激
的了。

只是。那時我沒想到。她真的在完成了屬於她的曲子之後,就撒手告別了人世。那是一種遺憾,深深的遺憾。不管對我,還是對她,或是對這個世界而言。


但這就是所謂的人生罷。



高中畢業之前,我和律旋保持著良好的互動關係。說良好其實也沒多熱絡。但總是比起她和其他同學的互動,好得太多了。她幾乎沒有任何知心的朋友—能和她說超過三句話的除了她的家人之外,就只有我而已。

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被誤認為是她的男朋友。

—不過那又如何呢?只要我們知道事實並不是如此就好了。我有個相交三年,直到大學聯考前一個月才分手的女朋友。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

我和律旋就只是學長學妹的關係。在校刊社裡她是編輯我是顧問。我們的交集最多只在校刊文字的構成上,其餘的部分則非常的單純。比不加糖不加奶精的精緻藍山還要單純。於是。屬於高中的日子,也就在我們上課下課,邀稿校稿美編排版裝訂等等的重複過程中,漸次遠去。

漸次遠去。我們所走的,其實不是屬於我們自己的路。每個人都一樣的。


而在我的心裡,也總有個不大不小的疙瘩。


那是關於律旋的曲子,以及她的人生。這兩者到底各是欠缺了哪一部份呢?我曾經很努力地試圖去了解、揣摩、推測、拼湊。

但最後總敗興而歸。

只能說實在是太複雜了。雖然我和律旋有某種程度上的默契,但那也僅止於音樂旋律的流洩而已。在其他方面我們甚至不能算是朋友。我還是很熱心地幫助每個需要幫助的人,而她也還是一樣冷漠地對待每個想幫助她的人。除了我以外。她幾乎沒打算再認識任何一個對她實質上有幫助的人。

「沒有必要。」她說。「問我為什麼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厭煩這種規律規定的人生罷了。」


大學聯考放榜,我上了北部的國立大學。在北上之前,我到律旋家作禮貌性的拜訪。她的家人其實都認識我。自高一託我尋人之後,他們就知道了他們古怪冷漠的女兒,奇蹟似地只和我交好。雖然不清楚原因為何—但她願意和別人說很多的話,這已經是十幾年來,重大的突破了。

所以在律旋過世之前他們都對我禮遇有加。當然之後就是另一回事了。然而我對律旋的態度卻從來沒改變過,不管是她生前或死後—我都是多麼多麼地想幫助她啊。

我知道她活得並不快樂。她不止一次跟我提起過。就算那次到她家的拜訪也一樣—律旋在她擁有YAMAHA大鋼琴的房間裡,用纖細修長的雙手彈奏著她作的那首曲子,讓我聆聽。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彈琴。即使到現在已經過了這麼久的時間,我也不能忘記她那彷若有生命的手指,在琴鍵上曼妙輕舞的模樣—

那簡直是恨不得把自己全部的生命都轉換成音符,然後給彈奏出來的一幅景象啊!

我看著她,在黑色的大鋼琴前呆楞了許久。

「學長。」一曲彈畢之後,律旋捏著譜架上的曲譜,若有所思地轉頭對我說道:「我的旋律,到底反映出了我多少的人生呢?我覺得我從來沒寫完過啊—」

「即使你聽了出來,裡面是我自己。但究竟還有多少我沒有被發現呢?」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我甚至聽不出來她的曲子其實是不完美的—我覺得那旋律已然是最棒最完美的了。然而為什麼她始終都有缺少了什麼東西似的恐懼呢?

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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