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sten to Isve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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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設把所有微笑的日子，用未雨的思念串接成一個標準圓。

那麼從圓心，到任何一個被真心所圈定而成的世界，都將是永恆的晴天。

我是一直這麼相信著的。那只屬於這地方、古老而真摯的回憶。

※

以前在街角有一間小小的私人圖書館。

一間很特別的圖書館。整體的外型呈沙漏狀，中間細，兩旁粗。在構成外壁的古銅色磚瓦上，纏綴著許多像夜空繁星般、千年不減的落葉。

館旁安靜而孤獨地聳立著七八棵白揚樹。感覺不搭調地與圖書館周邊形成一種異特的顏色視感。兩條琥珀木的旋梯由橫躺在館外的小池邊開始，交錯縱橫地向上延伸。

分別朝圖書館的左翼和右翼綿延而去。

四層樓的建築。每一層樓的兩翼，都有著一大幅琉璃色的垂直落地窗點綴其中。簡單而精緻的結構，到處充滿著古樸而典雅的氣息。

它的外型，是一種十分奇特而令人心動的視覺組合。當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來到這間圖書館的時候，就曾佇在往右翼的旋梯上，欣賞著古老而神秘的它，所帶給我前所未有、不一樣的感受。

那時是下著雨的。於是我出神似地在旋梯上思考著自己與這間圖書館的深層關係。

大四的寒假，一門鄉土探查的課需要收集地方上古老人文建築的資料。剎時小圖書館的影像就模模糊糊地從我的心上浮現。雖說是私人的產業，但是歲月的鐫刻，卻也名正言順地讓它成為了值得被拜訪的古蹟之一。

當然，它也是對外開放的。藏書或許不多，但它真正的價值卻是在家鄉地理誌的保存。年復一年，它盡職地珍藏了許許多多從家鄉泥土而來的芬芳、還有地方上純樸人民的生活紀錄。

但是總有那麼一點遺憾。

它的存在可能不受到中央的重視。不過它卻依然真實地印留了只屬於這塊土地的美麗記憶。

我以前真應該好好地來看過一次的啊。之前對這間小圖書館的印象僅僅只有那沙漏狀的外觀而已。最多就是那幅白揚樹葉隨風舞在館前的水池上，如煙似畫的風景罷了。

從來就沒有仔細地進去看過。直到需要才帶著有目的的拜訪而來到。我，是否也稱得上是虛偽呢？

接著我的靈魂不知怎地迷失在雨中的思緒裡了。


「嗨。你的傘歪了喔。」當我正想得出神的時候，陡然一個柔柔的女聲從背後響起。


「啊？」我回過頭來，不知所措地看著身後說話的陌生女孩。


「你的背包被雨淋濕了吶。」女孩甜甜地笑著，一邊幫我把不知道什麼時候偏到一旁的傘扶正。


「呃…謝謝…」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沈湎於思考圖書館歷史的情緒在瞬間被打亂。


「你也是來找書的嗎？」看著我發窘的模樣，女孩在一旁微微地笑著：「很少有人會在雨天來我們家圖書館的呢。」

「對呀。」女孩還是微笑著，眼睛也彷彿感染了笑意似地飛揚：「這間圖書館，是我爺爺留下來的喔。哪，站在外面淋雨不好，要不要進來？」

「我本來就是要來拜訪這間圖書館的呀。」我說。把背包往後一甩，我跟著女孩從右邊的旋梯進入圖書館的穿堂，直達二樓右翼的藏書室。

細雨打在琉璃色的落地窗上，發出不規則的滴答聲。我跟在女孩的身後，不發一語地走著。直到了藏書室的櫃臺，女孩坐定之後，她才開了口：

「我可以給你什麼幫助嗎？」

我轉了一個身，四處打量著圖書館。很安靜、很古老的感覺。整個藏書室裡就只有我們兩個人在。看來它雨天的訪客果然少了許多。而沈穩厚實的線裝古書在微濕的空氣裡，散發著令人懷念的味道。

八個胡桃木的大書架嵌在牆壁四周。各式書籍、雜誌、地理誌則整齊不紊地擺放在架子上。在廳裡的中央有幾張灰褐色的小桌子。靠近右翼藏書室的門邊，平整地懸著幾支報刊夾。

「我想知道關於這間圖書館的歷史。」不久，我把目光移回女孩身上。

女孩初時楞了一下，不過很快地就恢復了笑容：「很別緻的目的吶。」她說。

「呵呵。」我也笑了起來。真是有趣的女孩。「別緻的目的」，聽起來就不太像是一般人會用的詞語。

「這間圖書館是我爺爺建的。請坐。」女孩拉過來兩張椅子，一邊招呼著我，一邊自己坐了下來。

「爺爺希望把所有地方上發生過的事情與紀錄，都保留下來。」女孩說著說著，右手把盪到胸前的馬尾撥到身後去：「成立圖書館的理由，就是這麼簡單。」

「不過當時家裡有很多人反對吶。雖然我們家在地方上算望族，但是把圖書館建在這種四季皆雨的地方，是十分浪費錢的。」

「書最怕潮濕了。而受潮腐蝕的書本就失去了保存的價值。當時反對的親戚們是這麼說的。」

我思索著她所描述的圖書館歷史。大概有模糊的影子可供我作影像捉補。

「不過最後爺爺還是排除萬難，把圖書館建起來了吶。之後更花了大半生的心血，幫這塊土地編纂了地方上的地理誌。」

「啊，對了。他也幫書弄了防潮的裝置喔。」女孩一口氣說著。

「嗯嗯。我想妳爺爺一定是個很慈祥的人吧。」我由衷地說。空氣裡彷彿還飄著女孩的爺爺，和她相似的，爽朗的笑聲。

「是呀。我最喜歡他了。」女孩還是笑著：「他常說，人們應該讓自己所熟悉的土地跟著自己的生命存在。不管是歷史還是風俗、制度、社會風情等等。」

我看著她，點了點頭。不過女孩很快地嘆了一口氣。

「只是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似乎誤認了自己生命的本質吶。他們崇尚科技、追求物質化的生活。」

「放棄了最原始的感動，他們開始朝未來的方向沈淪。」女孩再嘆了一口氣。「於是，這間收集土地記憶的圖書館對他們來說，也就漸漸地變得不再需要了。」

我沈默不語。感覺像是有一把利刃直接把我的心給截成兩半般的難過。

人們都是這樣子的吧。我突然感到了身為人類的悲哀。華麗自恃的虛偽面具永遠戳不破，功利與慾望的假象時時出現在自我安慰的搪塞之詞面前。

「唉呀。怎麼說到這麼悲傷的方向來呢？我真是的。」一會兒，女孩吐了吐舌頭。「爺爺常常告訴我要笑口常開的呀。」

「不，一點也不悲傷。」我說。「其實妳說得很對。我想人們已經沈淪了。」

我換了個坐的姿勢。「妳爺爺真是個好人。他老人家安好嗎？」我問。自從上了高中出外地唸書之後，我就很少回地方上來。要不是作報告的話，我恐怕一輩子都不知道這間圖書館存在的真相，竟是如此的真實、如此的有意義。

「他已經過世了。在我還很小的時候。」笑容第一次從女孩的臉上斂去。

「啊，對不起。」我連忙抱歉著。

「沒關係。事實上，我明天也要離開地方了。」女孩說。「人們的心失去了…我留下來似乎也沒有用。」

「真是糟糕啊。每次我一回來，這地方總是會下雨。」不久，女孩又笑了起來。「可是我始終相信爺爺所說過的一句話。」

「有記憶和真心的地方，就會有晴天。而晴朗的日子裡，看得見永恆。」女孩一字一句地說著。

「這裡所有的書籍和地理誌，就是這地方上的永恆。」

我低著頭，咀嚼著女孩的話。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再次把頭抬起來的時候，發現女孩已經不見了。

她是什麼時候走的呢？也沒知會我一下。我搖了搖頭，離開椅子站了起來。雨還是繼續下著，從館外街的深處不停地傳來淅瀝淅瀝的聲音。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我沿著右旋梯走下來，慢慢地離開了圖書館。就在旋梯的第一階梯上，我看到了一張泛黃折舊的照片躺在雨中。

是那個女孩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化著淡妝，穿著一套淺藍色的連身旗袍。背景，就是這間古樸的小圖書館。

在雨中，我把已經濡濕了的照片翻了過來。背面左右兩邊各有一行清秀的字跡。看起來似乎有一些年代了，墨漬有的已經褪色，有的已經消失。不過，還是辨得出寫的是什麼字。

左邊寫著的，應該是她的名字：「蘇瑤珺」。我猜想的。

而右邊，則是才剛從她口中所聽到的：「晴朗的日子看得見永恆」。

我楞楞地站在雨中。圖書館似乎沒開燈的樣子，整棟建築物籠罩在一片黑色的布幕當中。或許是早已閉館了吧？我訥訥地想著。

突然間一個蒼老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小伙子，你怎麼站在這裡呢？這間圖書館不久後就要拆除了呢。」

我抬頭一看，發現說話的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婆婆。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事實上，那天所發生的事，一切都是不可思議的。

「呃，拆除？」我望著她，不可置信地張大了口。

「嗯嗯。熬不過地方人士的私心啊。他們要在這裡重新蓋一座更好、更現代化的大樓吶。美其名是替圖書館換新裝，其實這動作只是要滿足他們自己利益的交易而已啊。」老婆婆嘆著氣，語氣黯然地說著。

「可是…」我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

「嗯？小伙子，你怎麼會有我的照片呢？」老婆婆話一說完，就發現了我手中的照片。她轉過頭來，盯著我的臉直瞧。


「妳的照片？」


我更驚訝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這座圖書館、還有那女孩、以及眼前的老婆婆…永恆的晴天…種種印象在我的腦中糾雜盤節，形成了一個又一個難解的謎團。

「唉，也罷了。你的心或許比較接近自然吧。不然不會看見照片的。」老婆婆搖晃著乾枯的右手，慢慢地指著面前的圖書館問我說：「告訴我，你喜歡這座圖書館嗎？」

「喜歡。」我說。以前或許感覺還沒那麼地強烈，但是自下午從女孩（還是眼前的老婆婆？）的口中知道了圖書館成立的原因之後，我就深深地被這座真實存在的圖書館給吸引住了。

「很好。那樣就夠了。」老婆婆笑了起來。眼睛瞇得快跟額上的皺紋融在一起了。

「晴朗的日子是永遠存在著的。而永恆，就是人心自然的即致發揮。」

「我想一直守護著這座圖書館。只可惜，到最後還是沒辦法保住它。」老婆婆語重心長地說道。

「沒關係的，老婆婆。…雖然這裡下著雨，但是我相信永恆的晴天，一定真實存在某個地方的。」

「妳也曾經寫過的，不是嗎？『晴朗的日子看得見永恆』。」我看著老婆婆，誠懇地說道：「不放棄守護地方記憶的希望…在我們的心中，這座圖書館所代表的，就是永恆的晴天。」

接著，雨好像停了。我和老婆婆互望著，用短暫的沈默來過濾思考的重心。

「的確是永恆的晴天吶。真實存在我的心裡。」過了好久好久，老婆婆才脫口說出了一句話。

「謝謝你了，小伙子。」老婆婆滿是皺紋的臉上浮出了粲然的笑容。隨即一揮手，消失在我的面前。

這次我沒有再怔住了。而且猛然發現到女孩和老婆婆在雨中都是沒有撐傘的。我也沒有再去追討關於這整個過程的發生，是否合乎常理。也許是這座圖書館的精神象徵，在某一種情況下，要讓我從頭到尾了解有關於它歷史存在意義的吧？

我踩著雨後積水的小水窪，一步一步地離開了被黑夜所籠罩的圖書館。腦中揮之不去的，是老婆婆蹣跚單薄的身影。

而自從這次奇異的拜訪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去過那間小圖書館了。鄉土探查的報告也只是簡單地用兩筆帶過女孩的敘述而已。

我想把這一切的景象都留在當時小圖書館前的記憶裡。

大學畢業後，輾轉得到了它被拆除的消息。我並沒有特別的訝異，只是感到可惜。

蘇老婆婆啊…我們存在的世界，有著所謂暫時的晴天。而妳所想守護的那個世界裡，是否有著如我所說的，永恆的晴天呢？


我想是有的吧。


往後每逢晴朗的日子出現時，我總是會想起家鄉地方上的那座小圖書館，以及那兩位不可思議的蘇瑤珺。


當然…還有真實存在我們心中的，「永恆的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