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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那真的是既深刻且又滿是傷痛的回憶。不願再想起,卻又拋之不去。也只能讓它隨著時間繼續地醞釀,繼續地沈澱在心碎的深處吧。我想。

細雨飄落在我緊閉的雙眼上,綻成無數紛飛的雨花。淚,在不知不覺中,竟也從眼角裡滲了出來。不過,頰上的液滴,究竟是雨是淚,在現在,也已無法分得清了。

無法分得清了。我在心底痛哭失聲著。現在的我,對這世間僅剩唯一的眷戀,就只是那個淡藍色的女孩了。但…為什麼?

為什麼?我也不知道。這想念,竟是如此絕對地呀!我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忘記她的理由,就只是知道思念。

思念。

「思潮…妳在何方?」把思念交給隨著雨花滑落到地面的淚,在心中,我問了自己一遍又一遍同樣的問題。卻也一遍又一遍地得不到任何的答案。

也是如此的絕對。「該放棄了嗎?」我問自己。

不,絕不。思潮一定還活在這焦黑大地上的某個地方。

「妳說過的,『生命,當永遠存在。』…妳說過的!」我握緊了手中的淡藍色手帕。就像當日一樣。



「學長…!」有個遙遠的聲音,在我劇烈疼痛的腦子中不斷迴響著。

恍惚裡,我彷彿看到了全身傷痕累累、衣服殘破不堪的自己,倒在一堆廢墟中的模樣。

真是不可思議,我竟然看得到自己。現在的我,到底是身在何處呢?

我是否早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如果是的話,那麼為何遍體刺骨椎心的疼痛,在感覺上還會如此地劇烈而明確呢?為什麼,為什麼!

朦朧中,我彷若跌進了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暗世界裡,雙眼所到之處,就只是一片黑暗,一片濛沌的黑暗;我不禁驚恐地狂叫了起來。

「啊…!」

陡然間,我發覺聽得到自己的聲音了。而在現實中,意識與動作逐漸恢復統一的我,也漸漸地醒轉了過來。隨著神智的慢慢清醒,我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這是惡夢吧…我還活著。」一個如此的念頭首先浮現在我重又開始運作的大腦中。

「好暗…這裡是…哪裡?」我思考的機能也開始回復。不知從何而來、一點點微弱的光芒,使我的視覺也漸漸地恢復。而映入眼簾的景物影像,雖然已經逐漸地由模糊而清晰,但還是無法令我知道目前的自己,究竟是身在什麼地方。

大腦是一片空白。

良久,我才在口裡困難地再重複了一次:「這裡是…哪裡?」並試圖掙扎地坐起身來。在我重又獲得感覺的同時,才發現自己原來是橫躺在一塊潮濕的碎石地上的。渾身濕透並且傷痕累累。因此我極欲使自己的身體能夠盡量維持在一個乾燥、且足以順利思考的空間,以便讓我能夠仔細地去想想…去回憶這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

無奈整個身體幾乎不聽使喚。無論我怎麼努力,都無法讓身子有更多動作的產生。我感到一陣極度的虛弱以及疲乏,雙手幾乎是無力地垂在身體兩旁。不過目前至少可以肯定、而且慶幸的是,我的手腳四肢,都仍健在。

在那麼強力的碰撞之下…如此的衝擊竟也沒有因此使我斷手缺足。這,是一種殘缺的幸福嗎?我終究是沒被神給遺棄的嗎?我苦笑了一下。

真的也只有苦笑的份了。後腦傳來一陣陣劇烈的疼痛,想必是在飛撞之中受傷的吧。現在,我也無法去察看傷勢的大小—基本上,在我的氣力尚未回復到一個水平之前,想做什麼事情大概都只有乾瞪眼的份。於是我重又閉上了雙眼。

耳裡隱約可以聽到流水滴答的聲音。照這空泛的回音來聽的話,我似乎是位在一個還算空曠的地方,而且附近還有水流的經過。如果依這樣推想,那麼這裡極有可能是某個下水道的所在地…

我迅速地在腦海裡想過一遍。

「唔…」疼痛的感覺又從後腦火辣辣地傳了過來。

我一定是昏迷了很久很久。喉嚨裡有若灼燒般的乾渴可以作為證明。而且也覺得十分地飢餓…但是我這一昏迷到醒轉間,到底是經歷了多久?實在無法得知…陡然間,我覺得四周圍的環境,似乎有點不對勁。

到底是哪裡令我有了不對勁的感覺?對了,是聲音。四周圍除了細微的水流滴答聲外,幾乎都聽不到其他的聲音。整個環境可以說是靜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應該是不會這麼安靜的吧!」我問自己。「轟炸聲呢?建築物剝落傾圮的聲音呢?民眾們的驚叫哭喊聲呢?為什麼都消失不見了?」不知道,沒有任何答案。

我甚至可以聽得到自己微弱的呼吸聲。但就是感受不到其他我所熟悉的任何一種聲音的存在。

為什麼?想到這裡,我不禁背脊發涼。我倏地睜開眼,翻了個身,竟就坐了起來。

「力氣恢復了…」我想。當然並沒有完全地恢復力氣,我感覺身子還是孱弱得很。我下意識地往手腕上的錶一看。

我的錶是數位式的,並沒有因為碰撞而有所損壞。就著錶面所發出的冷光,我看清楚了現在的日期時間:「一九九九年七月十七日上午十一點零三分」。

哦,老天,已經過了四天了!我竟然昏迷了那麼久!在這四天之中到底還發生了什麼事?我完全沒有概念。耳際還是靜得可怕,除了水流的滴答聲外,並沒有其他任何聲響的發出。後腦的傷勢又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稍微地挪動了一下身子,讓自己能更為舒暢一些。一面問著自己。不過就在身體移動的時候,我發現了在左手的手心之中,有著一件柔軟的物品。


(#12)

心中的思緒十分地紛亂。也不知怎麼搞的,我突然嘆了一口氣。

「唉…。」一陣沒來由的失落感剎時充滿了整個心裡。「也許,我是在期待著一些什麼的出現吧?」我搖了搖頭,對著自己,竟喃喃自語了起來。

感覺著左手所傳過來的柔軟,我的腦子裡,依舊是一片空白。

「為什麼我的手中會有著這樣的一件東西呢…?它是什麼時被我給握住的?」我怎麼想也想不起來。就著微弱的光線,我緩緩地攤開了左手掌心。

一攤開掌心,那裡面柔軟的東西發出了陣陣淡淡的光芒。

「啊…!」好熟悉的淡藍色啊!我不禁呆了一下。然後這屬於淡藍色的記憶,在我塵封已久的思海裡又翻騰了起來。這種既溫柔又甜蜜的淡藍色光芒,不管經過了多少時間,我是都不會忘記的;如此熟悉的溫暖,竟是來自於思潮的手帕!

是的,是她的手帕。手帕當然不會發光,只不過在我遙遠的記憶當中,這款只屬於思潮、溫暖的淡藍色,無論何時,總是會散發淡淡的迷人光輝的。就像思潮本人一樣。

我的眼睛,從初見到這條手帕開始,就已經被這種風采所深吸引住了;也無怪乎在我一看到掌心中,淡藍色手帕的呈現時,會以為它在發光了。

頓時,大量問題的思考湧進了我的腦中。思潮,到底到哪裡去了呢?為什麼她最珍愛的東西,在最危急的時候,會到了我的手上?而我竟然也能一直緊抓在手中不放,在我經過了無數次的碰撞,到最後昏過去的時候,都還能完好無缺的留在我的左手中?這樣的情景,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

甩著依舊劇痛不堪的頭,我又苦笑了起來。

有太多的問題沒有辦法得到答案。不過就算現在去想,只怕也不會有什麼令人滿意的結果吧?我緊握住這條牽繫著我和思潮相見之緣的手帕,雙腳慢慢地使力,試圖離開地面站起來。

無奈此時的我實在是太虛弱了。整個人還站不到一半,就在重心不穩的情況下,一個踉蹌撲倒在地。果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原本後腦已經受傷的我,前額又狠狠地猛撞在陰冷潮濕的地面上。

不消說,我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就這樣又昏了過去。

再次轉醒是在再次昏迷之後的第二天,七月十八日的下午。我是在淙淙的水流聲中,慢慢地回復意識的。第二次醒來後,口中的渴感更加地劇烈,腹中也因為得不到任何食物的供應,而使我更覺飢腸轆轆。腦後的疼痛感已經稍微減輕了,但前額又傳來了一陣陣新生的刺痛。

我伸手輕輕按住了受傷的地方。索性就這樣躺在又濕又冷的地上,等待著體力的完全恢復。

這一次,我一躺就是三個鐘頭。也顧不得全身是否傷痕累累、肚子感覺是否又飢又渴了;有了前車之鑑,我一直等到確信自己的力氣已恢復到能夠離開地面的同時,才緩緩地起身,站了起來。

四周圍依舊是空蕩蕩的,沒有半點其他的聲音。在耳中所能到的,還是那種規律的、細微的水流滴答聲。我慢慢地展開腳步,先讓雙腳重新適應了地心引力之後,這才緩緩地踱了出去。

然而在這個空間之內,光線實在微弱到讓人伸手不見五指。我在近乎漆黑的空間內逐漸地摸索著,盼望能找到一個離開這可怕黑暗的方法。當然,思潮的淡藍色手帕,還是被我緊緊地握在手中—依稀還發出淡淡的迷人光輝的它,懸繫著我最後的一絲希望。



雨,竟然愈下愈大了。

「真是難得啊!」我想。

自從「末劫」發生之後,天氣的型態總是那麼地一成不變—除了陰天,還是陰天!有時,天空還會偶爾飄點細雨,但是其它的一些自然現象,就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似地消失了—

消失得如此徹底、幾乎無影無蹤。

也遑論給予大地無限生機的陽光了。看不見日月星辰、也沒有冰雪霓虹的這個世界,是一個了無生氣的死寂煉獄—而且,也注定了不會再改變—人類的愚昧無知,跟隨著科技的極致發展,都一起被埋葬在野心家為未來世界所一手營建的死亡之域裡了;當然,野心家也將一起長住於此—沒有人能夠逃得脫這「精心設計」的陷阱。

沒有人能逃得脫。很諷刺的,這當然的未來。

我再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其實,以目前的情勢來說,嘆氣已成為一種多餘的動作了;既不能挽救危機,也無法改變事實;既知如此,我又何必嘆氣呢?我,也不知所以然了。

雖然這難得的大雨已經讓我渾身都濕透了,但我卻依然兀自站著不動。末劫後,像這樣楞楞地站在「庭前」外,讓雨濕透全身的情況,我已嘗試過幾次了?數不清了。

數不清了。只記得,每一次我都讓雨陪著我一起拼湊著破碎的回憶,並且一次又一次地,等待著奇蹟的再出現—雖然奇蹟,從來也沒出現過。


(#13)

大量的雨水順著我身體的曲線,不斷地、緩緩地淌了下來。

我仍舊繼續拼湊著過去的回憶—歷經過了不知多少個黑夜白天—所謂的黑夜白天,其實也不過是以我手腕上的錶作基準來判斷罷了—當然也不知道到底能精確到什麼地步—

我終於從地下水道(我猜想的)脫出,重新回到了地面上—

而這脫出的經過,也經過了無數次的驚險危難。我的故事,就是不斷地在瀕死的際遇上掙扎—其間的歷程,若真要記述出來的話,那恐怕怎麼講都會講不完—而地面上的一切,也已經不能用正常的語詞來形容了。

那究竟是廢墟?還是煉獄?我竟然…竟然不知道要用什麼樣的形容詞來形容才好。

也許。「痛」,才是現在對這世界,最好的詮釋吧…?

回憶裡,在跌跌撞撞的過程中我跨過了一具又一具的屍體。各種各樣的慘況都有,我想也不必多加描述了。那是每多回憶一次,就會多一次心痛的淒涼情景。

我四處瘋狂地找尋著和我一樣,奇蹟似生還的倖存者。怎知無奈,直到我來到「庭前」,見到那位李老師之前,卻一個人都沒遇見過。當然,關於思潮和小菁,甚至更多親朋好友的消息,也一直沒有任何的下落。

算一算,也將近快十年了吧。十年的時間對我來說,並不算太短。但難過的是,焦褐的大地與了無人聲的廢墟總是重複著一成不變的規律;它們似乎已經失去了催動這世界的能力-

事實上,自「末劫」後,所有有機的或是無機的個體,都已無法自主它們的未來了。因為這是一條既定的道路,是一條通往黑暗的漫長道路;也許,在未來的某天,當殘存的人類猛然驚覺他們曾經所犯下的過錯,是多麼愚蠢的時候,這條路,才會有光明的契機吧!

說實在的,對於這個世界,我也已經無能為力了。

在脫出「末劫」發生時我所居處的地下水道之後,一直在我來到「庭前」之前,我離開了我所居住的城市,憑藉著些許的記憶,與依稀可辨的模糊道路(儘管它們俱已殘破坑洞,但路還是路,總有一些痕跡可循的),過著餓了就啃還未燒焦的樹皮野草、渴了就喝偶爾飄下來的雨水的「旅行」生活,一路跌跌撞撞地往首都前進;總希望能在首都裡獲得更多的消息與更好的資源協助—

然而,事實卻是事與願違。長達五個月的前進首都之旅,並沒有讓我見到我所想要看到的結果-同樣的寂靜、同樣的遭遇、同樣的滿目瘡痍-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我原本所居住的城市裡,還可以看到有半倒的、沒有完全傾圮的屋子。但是在首都中,映入我眼簾的盡是一堆破瓦殘礫,連一項可以看得出來原來是什麼東西的物品都沒有。完全沒有。在我踏進這塊滿是死寂的土地的同時,淚水竟不知不覺地,滴落在這黑褐無光的焦地上。

在當時,讓我認出眼前的這塊焦地,原本就是首都所在地的證據,只是一塊已然扭曲不堪、毀損得相當厲害的金屬板。金屬板上斗大的幾個字,雖然模糊,卻還依稀可辨:「歡迎光臨首都市」。

空留一地的哀怨與忿恨,七個鏽蝕的字跡,在我眼裡,竟像是無涯夜空中的點點孤星,那樣地模糊而深邃。後來也不怎麼記得是如何離開首都的了,只記得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漫無目的的我踩著沉重不堪的步伐,四處尋找著與自己相同、任何幸運的生還者。

無奈是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寂靜的大地還是杳無人跡。這使得我幾乎都快絕望了。沒有陽光、沒有四季、沒有花香鳥鳴、也沒有日沉月落的生活,令得我的精神陷入了一種極不穩定的狀態—

末劫前,我唸的是心理相關科系。當然知道這種不正常的「規律」對我來說,只會加深我對末世生活的恐懼;然而,我又能如何呢?

是啊…我又能如何呢?這命運難以相違抗啊!

也因此,當我在那個渾身溼透的雨夜中,發現了「庭前」裡一盞微弱燈火的同時,我心裡的喜悅,簡直是難以形容的;尤其是在進入了「庭前」之後,見到當時還能說話的李老師的那一刻,我更是激動地掉下淚來。

不過,李老師並沒有能夠給當時虛弱的我,太多的資訊與動力。一個禮拜後,他就因為嚴重的輻射感染而過世了。隔夜,我在「庭前」外的空地上,為他立了一個墳,讓他能夠長眠於此。

「從此,您再也不用受心痛與病痛的折磨了…」我默默地祝禱著,在他的墳前呆坐了一夜。

心情沈痛而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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